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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一本与生生:理一元论的当代建构

    2018年6月1日下午,上海研究院“人文社科高端讲座”第二十一讲开讲,在当今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创新背景下,上海研究院邀请了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杨立华作题为《一本与生生:理一元论的当代建构》的讲座,上海研究院研究员、上海大学哲学系教授朱承进行主持。

    杨立华教授的《一本与生生:理一元论当代建构》无疑是一次对中国哲学的重新构建:如何在“照着讲”的基础上重写中国哲学史,如何在“接着讲”的努力中续写当代哲学,杨立华教授为我们带来了他的精彩尝试:

    一直以来,传统的中国哲学更多地被强调为境界形态、体证或功夫形态以及理论直觉形态的,这样的做法虽然一定程度上彰显了中国哲学的风格和意味,但同时也将其思辨性过于弱化,杨立华教授通过看似零散的平实论述,深入其内在的思理和论证,接续程子的“子明吾理”的进路,以思辨的方式为中国价值重建形而上学基础,以当代汉语和体系化形态,从新对朱子进行哲学建构,同时也是对两宋导学的一种当代解读。

    起点: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则知天矣。

    “一元”对于哲学到底意味着什么?可以先从孟子的“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知其性,则知天矣”开始思考。从此意义来看,这是对程朱的延续,再往更远处看,是对孟子的延续,对中国哲学奠基阶段的那些最伟大哲学家的一个延续,其中当然也包括庄子。

    许多人会把此句误解为“尽其心则知心,知其性则知其性”,实则不然,这是一个者也句式,这句话是说:尽其心就是知其心,这两者是同步的,尽其心和知其性是统一的。孟子讲“思则得知,不思则不得。”知其性跟思是有关系的(思在孟子的思想里面不是一个小词,虽然出现次数并不多,孟子延续中庸,延续子嗣。《孟子》当中有一段跟《中庸》二十章的一段是直接连续的,诚者天之道,诚之者,人之道。然而孟子在这段,诚之者改成了思诚者。到孟子这,诚之的那个具体内涵变成了思诚的思字。)再去看“耳目之官不思,而蔽于物。物交物,则引之而已矣。心之观则思,思则得之,不思则不得已。这句话仔细去思考,思则得之,不思则不得。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思与得之间的必然性,思与所思对象的必然关联,只要思就能得,不能思就失去了。说明思与所思的对象必是同一的。如果思与所思的对象不是同一的,是不可能思则得之,不思则不得。

    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这句话是说充分发挥出心的主动性。对性的理解,对人的本质倾向的理解就在其中呈现出来,这两者是同一的。知其性,则知天矣。这句话用思维来推,关键在于人性与天道的同一,知其性,则知天矣,人性与天道同一,通过这样一个关联,但是前者是两者的同一,知其性则知天,则有一个思维推动的过程,那个知天不是在知性的过程当中直接就得出,这个要用逻辑来推,要用思想、思辨来推。

    哲学的可能

    凡是珍惜稀少的东西都是跟生命本质无关的。因为跟生命本质有关的东西一定不是稀少的,如果稀少的话,生命就太有限了。

    我们人生真正缺少什么?缺少变化吗?不是。这个世界其实真正难得的不是变化,因为每一天都在变,我们控制不了“变”这一事实以及会向哪个方向变,严格地讲,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我们都无法预测。而真正难的是“确定”。

    那么,确定性从何而来?或者说人生的确定性从何来?在内在坚定的心智里。因为客观的经验世界里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确定性。

    因此,哲学是必须的。因为心智要有一个确定的方向,这种确定性只有哲学能够提供,而非经验科学。

    经验科学提供不了确定性,因为所有现代科学的发展,其实本质上都是经验科学的发展:在经验科学当中,数学被普遍应用,然而事实上,数学只是一种伪装,是经验科学普遍性的一种伪装,仅仅是通过数学来获得一个普遍性的感觉,实际上并无普遍性。

    为什么没有普遍性?这里我们可以在物理学意义上窥探出一二:那些我们认为绝对颠覆不破的定律(思维的逻辑当中推出来的那些规律)往往并不能被证实具有普遍性。

    简单的例子:质量守恒定律,反应物的质量和生成物的质量应该是相等的。但这个在实验上从来没有真正做到质量守恒。因为质量在反应过程当中的耗损,我们永远不知道是哪里耗损的。其次,即使做出来这样的结果,又如何能够测量,因为无法做到那么精准的测量。(做不到严格意义上的质量守恒,即使做出来了都没有足够严格的手段加以测量)最后,即使做出来结果也进行了测量,但是哪怕做1亿次的实验,我们都无法证明它是普遍的。在这个意义上来看是思维方式不对,因此,经验科学无论如何不可能带给我们人生确定性,这是庄子在养生主开篇就给了我们答案,也是中国哲学伟大的洞见。“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。以有涯随无涯,殆已!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。”所以说,不能走经验的道路。

    世界的统一性

    确定性从何而来?世界的统一性。

    如果世界是统一的,那就意味着必有普遍原理。

    一个原理如果是普遍的,就应该在所有的地方都有体现,在远的地方我们能看到普遍的原理,在最近的地方也能看到普遍原理。而离我们最近的便是“心”。

    原理不在心之外,所以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哲学普遍进行了回避,普遍走了向内寻求的道路。(孔孟老庄都是向内寻求,都不是向外寻求的,都没有去走经验、感官的道路。)老子曾说:“不出户,知天下;不窥牖,见天道。其出弥远,其知弥少。”这是根本。

    世界的不可知是在经验知识无法穷尽的层面不可知,世界之可知在于根本原理之可知,那就是“尽其心者,知其性也。”不用舍近求远,就内视自己心灵最基本的规律,这世界最基本的规律就在其中。

    生生何以不已,变化何以永恒

    有一件事是确定的:我们在变化,在经历变化。

    读《庄子》会感到特别有意思。庄周梦蝶,这里包含了庄子特别伟大的一个哲学头脑,同时也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哲学问题:我们人生是不是真实?

    笛卡尔《第一哲学沉思录》第一页就提到梦的问题:简而言之,你如何证明你不在梦里?《庄子》梦蝶的故事就是在问你一个问题:你为何要证明自己不在梦里呢?在梦里又怎样?白天怎么活,在梦里还怎么活,白天清醒的时候,这个世界在变化,在梦里依旧变化,无论清醒还是梦当中,你都在变化。梦和人生之间的关系,还如此密切的和玄妙。

    在梦里也经历着变化,变化是没有问题的(用笛卡尔的话,这是一个清晰明白的意识,无论什么情况下,我都在变。),只有一件事变化是无法去证明的:变化如何才能永恒?生生何以不已?这不是无条件的。

    这个问题从哪来?《易传》有云:“乾坤毁则无以见易,易不可见,则乾坤或几乎息矣”。后来的整个道学传统里,很多哲学家都在思考一个问题,天天生生之道,如何才可能不停息,不停止?天天生生之道如何才可能不息灭?变化何以永恒?

    变化和永恒的问题是关键的问题。

    这个问题从哪来?从张载来,这个论证,是张载的一个特别重要观念:一物两体。

    那么一和两是什么意思?为什么要强调一跟两的关系?

    “若一则有两,有两亦一在,无两亦一在。然无两则安用一?不以太极,空虚而已,非天参也。”从句话中我们可以尝试理解,这里涉及到无和有的关系。

    中国哲学里什么叫无?中国哲学里的无对应的一是还是两?中国哲学里的有对应的是两。

    什么叫有?有分别叫有,无分别叫无。

    举个例子:矿泉水瓶子之所以有,是因为它是有属性的,它的颜色,比如是红的,当说它是红的时候,同时意味着说它不是绿的、不是蓝的、不是黄的……简单地说,任何一个有限的肯定,同时就是无限的否定。有肯定有否定,就是分别。

    既然有肯定有否定就是分别,所以一切有的属性都来源于分别,而分别就是二。所以“两”讲的是“有”,“一”讲的”是”。

    我们如果用有和无的概念(“若一则有两”),那么,从无分别状态能不能过渡到有分别状态?这就涉及到有的世界开端的问题。我们现在是“有”,我们现在不是“无”,因为我们现在是有分别的,我们在一个分别状态里。那么,如果这个世界是有开端的,那开端之前是有分别还是无分别?如果开端之前是有分别的,那么有分别之前还是有分别,那就成了没开端;开端之前如果是无分别的,那无到有的过渡就变成了从无分别状态到有分别状态的过渡。

    但是问题来了,无分别状态如何过渡到有分别状态?如果无分别状态是可能的,它将始终保持在无分别状态,因为无分别状态里不包含分别的要素和动力。那既然无分别状态里不可能有分别的力量和要素,那就意味着无分别不可能过渡到有分别状态,因为只要里面包含了分别的动力和要素,它直接就呈现为分别状态。

    有人曾假设另一种理解方式:有一个分别的力量,又有一个无分别的力量,又有一个克服分别的力量,这两种力量暂时达到平衡,形成了某种无分别状态。然而这里存在逻辑上的错误:既有分别的力量,又有平衡分别的力量,所以这是无分别还是有分别?很显然,这里已经有分别了。

    所以中国哲学家普遍强调一点:这个世界是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的。(中国哲学一流大哲学家都是认为世界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的。)

    “若一则有两,有两亦一在,无两亦一在。”这是张载的证明,这是张载世界没有开端的证明,世界没有开端,也就没有一个虚无的阶段。张载的哲学关键就在于不能有虚无的阶段,只要有虚无的阶段,人生意义都是存疑的,世界如果能终结,最后所有的运动变化全都消归为无。那正确人生态度只有一个态度,就是及时行乐。你无论做过什么,最终都没意义。

    变化与自身同一

    变化永恒不变,生生不已。那么,什么叫变化?

    只要变化是永恒不变的,那么很多问题便顺应而出:变化意味着什么?变化意味着同一基础上差异的不断产生。

    什么叫变化?

    如果一个东西始终保持不变,保持为其自身,那么我们就说这个东西没有变;如果我们说这个东西在变化,就是说它在维持自身的过程当中,不断地产生出差异来,这就是对变化的理解。

    同一基础上差异不断产生,这就是变化。

    所以变化的本质就是同一与差异的关系,一切变化本质上就是同一与差异的关系。没有同一谈不上差异,没有差异同一就是僵死的同一。

    由此显现出一个倾向:所有具体存有,都有维持自身同一性的倾向。(这里不用具体存在,也不用存在者,可以看出中国哲学中“有”这个字的高明,中国哲学不讲那个“是”,我们直接讲“有”,有没有和是不是最大的区别是只要谈“是”,人的主观性就在里面。只有谈有,某种意义上可以撇开人的主体性来谈这个问题。)这个的倾向性居然可以跟牛顿第一定律是相印证的:任何物体都倾向于维持其自身现有状态。从变化,我们是一切从变化开始,从理解变化强调出来维持自身同一。

    变化的永恒性即变化的无限性和普遍性。如果是永恒的,就意味着它普遍于一切时间才是永恒的,无论未来展开是什么,它都变化的。

    这里要强调的一点:变化的普遍性(普遍性是指一切层面都在变化)和永恒性。

    心性问题

    心灵因为一个复杂的整体,这个复杂的整体可以有多种具体分化的方法。

    中国哲学以前有多种区分方法,到了朱子这他有了非常固定的分法就是心、性、情三要素。

    心可以两种讲法,一种包含了性情的整体;另一种是主动经营的能力。性是不得不如此的倾向,性是一直去的,或者说是一种主动的倾向,心或者说心灵自主性的部分是这种主动倾向的具体实现。这种主动倾向被具体体现,而具体体现出来就是主动经营的能力。但这个主动经营能力为何不如性表现的主动?因为阴阳之间的互含,如果把主动理解为阳的话,那阳必产生阴,心灵的主动性的部分一旦产生了,被动性的部分也就产生了,而被动性的部分一旦产生,主动性的发挥就不再以性体完整成路的形态出现,人的本质完全呈现,这个形态出现不来,即使最伟大的人那个本质,人的本性都不可能完整呈现,一定有被动的部分在。

    由此产生了被动的部分是由主动的部分产生的,而主动的倾向在具体的生活当中一定要具体落实,具体落实为一种具体主动性体现的时候,就同时产生了具体被动性的体现,具体主动性的体现就是心灵能动作用,具体被动性的体现就是各种各样的情和念力。

    所以情绪是容易积累的。我们生活当中很多伤痕,负面怨毒的东西是可以积累的,主动的部分是属于阳,阳是发散性的,这是不能积累的。所以为什么被遮蔽的情况多,直接呈露的时候少。所以人要努力做工夫才能达到“收拾身心,自主主宰。”

    杨立华教授的总结:

    以上就是我对世界的理解:世界只是这样永不重复地变化着。时间意味着对这一永不重复地变化着的世界的人的主观把握。把时间理解为人最基础的知,对永不重复的变化的知,而永不重复决定了变化的单向性。时间为什么是单向的?是因为永不重复。如果是重复的,时间就不再是单向的。没有别的世界只有这个世界,这是中国哲学的根本品德,就是最高贵的词是性格,没有虚幻,不用安慰。到这里,我突然又涌出了对中国文明强大的自豪感。怎么会有这么勇敢的心灵,毫无虚幻,没有多深,就这么去面对这个世界,不用天堂地域的安慰,不用来世和彼岸,就是这样一个世界。它不完美,因为不可能完美,完美就结束了,正因为不完美,所以才始终能够变化不已,生生不息,它无目的,因为一旦有了目的,最终还是会结束,因为目的一旦达到,目的有了就有可能达到,有了目的,达到了这个目的也就结束了。永不重复地变化着,这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。我们中国文明真的伟大、强韧、高贵、勇敢!这是我们中国文明最根本的品格。a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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